文 | 北方朔风
借着这几天炒作沙白女士“安乐死”的舆论闹剧,也是该正经聊聊安乐死这个事。
安乐死,往往变成“逼人去死”
目前世界上只有极少数国家和地区在法律上允许安乐死。显然在沙白和其赞美者的脑回路想来,这是因为其他国家社会不自由,思想落后。这种想法非常愚蠢,我们即使只讨论理想状态,即推行安乐死的本意确实是给人选择的权利,在具体推行中也一定会面临尺度的困境。如果政策过度宽松,那么就是在鼓励自杀甚至杀人;如果政策过于严格,那么审核完一个人的时候,说不定病程早就到生命尽头了。
就是说,即使只考虑理想情况,这也是一项需要慎之又慎的政策。而现实告诉我们,新自由主义世界在医疗生命方面,甭管一项政策初衷看起来有多好,最后故意玩坏是一定的事情。
如瑞士的协助自杀,已经成了当地一种特色旅游业,各国人都喜欢去那里,还有公司发明了一些全新的安乐死设备打算在瑞士使用,比说安乐死座舱,因为过于离谱以至于瑞士当地都开始质疑。又如加拿大有着全球最宽松的安乐死政策,批准安乐死的审核并不比办驾照更难,关于加拿大医护鼓励乃至威胁患者安乐死的事情都有所发生。
本来安乐死的定义最初是针对各种无法治愈,而且患者剩余时日不多的终末期疾病,最典型的就是晚期恶性肿瘤。但是实际上在安乐死合法化的国家,这一范围早就被无限制外推了,从肿瘤外推到了各种慢性疾病,比如沙白女士的系统性红斑狼疮或是某些慢性疼痛,而在加拿大,甚至已经计划外推到了精神疾病上面,也就是说未来加拿大可能会鼓励精神病人自杀。请问这和合法协助自杀的界限在什么地方?
在沉思录去年1月文章《一桩事先张扬的安乐死》中已经说过,当资本主义现代文明社会触碰到它的边界之后,它就会出现弃老和大规模推行安乐死的冲动。事实上,在新自由主义社会,安乐死就是容易被搞成“逼人去死”。不明白这一点的想想过去几年的新闻就明白了。
加拿大在这方面同样走在最前面。之前加拿大计划给部分流浪汉安乐死,很多人觉得这里有什么“阴谋论”。其实大概没有,欧美富豪只怕也不敢用这些流浪汉的器官,谁知道那些流浪汉因为悲惨的生活,感染了多少疾病。实际上就是加拿大的资本主义环境叠加冬季温度在消灭流浪汉的效率上有点高了,让加拿大不太体面,所以就提供一点“人道主义关怀”。
面对安乐死,加拿大的流浪汉有得选吗?他们作为底层中的底层,是不可能有治好或是控制住这些疾病的机会的,按照欧美的调查研究,大多数长期流浪的流浪汉身上往往有多种慢性疾病,从常理来说,想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长期的治疗,改变生活习惯,乃至于回复社会机能的训练。
而收容流浪汉的各种机构,能提供的所谓人道主义,基本上都是短期的干预,能治一点急性的感染性疾病就不错了。短期处理不了的重症,按加拿大的“人道主义”,就只能提供安乐死了,毕竟流浪汉又没有钱长期治疗。
这种“人道主义”,和逼人去死并没有什么区别。还有欧洲的安乐死机构,很多的性质已经不是纯粹的非盈利机构了,即使不考虑什么被迫安乐死的阴谋论,就简简单单安乐死的顺序这种事情,会不会受到钱多钱少的影响呢?
说到底,沙白女士和她的赞美者们对安乐死的想象是过于浪漫主义的,大概想象的场面是自己坐在躺椅上,在风景秀丽的地方,和朋友家人告别之后微笑离开这个世界。
这样的想法本就是某种消费主义文化景观灌输的结果,更现实的情况恐怕是,在疾病带来的不适之中,有人通过各种手段,比如说话语或是冷暴力,逼着选择安乐死,甚至是在疾病的虚弱之下,别人替你做出了选择,替你自愿选择了死亡,而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可能还要签下一些莫名其妙的协议,请问那个时候能有什么办法拒绝呢?在《一桩事先张扬的安乐死》的开头,就有一个真实例子。
说到底,这就是新自由主义运行的基本模式,相信商业运作的安乐死是完全自愿选择的,大概也会相信毒品或是器官交易,是那种摆在面前童叟无欺的白色交易,这样的幻想未免过于幼稚。交易双方力量不对等的时候,凭什么会有公平呢?当然了,当下的资本主义厉害就在于,许多时候并不需要直接的暴力,只需要灌输足够多的观念,就可以骗人出卖自己的一切。
思想配得上苦难
果不其然,沙白女士就是觉得器官应该合法买卖,毒品和色情业应该合法化,世界应该围着她转。她在整个患病历程中,充分展现了“独立的灵魂”能把事情作到什么地步。
这位女士的情况是系统性红斑狼疮导致肾功能出了问题,看样子是发展到了终末期肾病,因为不愿意透析,所以要选择安乐死。虽然终末期肾病听起来是个晚期疾病,实际上也确实是个晚期疾病,但如果积极选择干预,在如今优化了不少的透析与配套治疗技术面前,还是有较长的寿命的,这位女士目前年龄不算大,家庭经济条件也不错,能活个十来年的可能性是不小的,而且考虑到技术迭代的速度,到时候大概率有些新的治疗方法可供选择。
当然,就算是透析技术有了很多优化的今天,透析绝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只是这位女士之所以到这个地步,很大程度也是她自己作出来的。
系统性红斑狼疮因为其特性,会导致免疫系统攻击人体各个器官,其中肾是容易被优先攻击的靶器官。但是并非所有系统性红斑狼疮患者,都会发展到终末期肾病,在当下治疗手段较为丰富的情况下,大多数患者的症状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控制。
但是这位女士要么是相信偏方和饮食疗法,减肥几十公斤,要么是觉得激素影响她的外形,不愿意按医嘱复用。要么为了美观而晒太阳美黑,紫外线是加重系统性红斑狼疮皮肤症状非常明确的因素,医生不可能没告诉过她。
相信看到这段的医学同仁,估计脑仁都是疼的,这不就是那种依从性最差的患者吗?这疾病肯定是控制不住的。笔者当然知道,因为这种自身免疫疾病的复杂性,有少数患者即使及时干预,也会快速发展,但是这位女士病症发展到这个程度,显然是自身主观意愿导致的。作为医学从业者,我们很难对沙保持和类似患者同样的同情,因为这是对那些积极抗争不幸生活的勇敢者的不尊重。
吹捧沙白的媒体知道自己造了多大孽吗?
现代医疗体系的建立是为了尽可能的延长人的生命,而不是让人轻易选择死亡。即使我们以理想中安乐死的逻辑来看,患者想要结束生命的时候,往往是痛苦过于严重之时,如果能减少这些痛苦,大多数患者显然是希望能多生活一段时间的。以笔者浅薄的经验来看,即使是终末期肿瘤患者,虽然忍受着很大的痛苦,大多数在意识清晰的时候,还是很有活下去的意志的。
但是当你把安乐死作为一个选项摆在这里,并且暗示这是某种更有尊严的方式的时候,暗示这对患者和家人都好,那实际上就动摇了患者的求生意志,那么这样的行为,真的好吗?这真的给患者公平的选择权了吗?
笔者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无论如何,通过医学干预,减轻终末期的痛苦,保证患者的尊严,都应该是被推崇的主流医学方向。医学界也一直在为此努力。
然而,媒体对沙白的鼓吹极大破坏了这种努力。沙白女士的态度很明确,享受不了精致消费主义生活,那就不算是生活,还不如死了算了。吹捧沙白的媒体也在鼓吹这种生活方式,赞扬这种没有消费主义的生活毫无意义的观念。那位始作俑者的某前媒体记者甚至跑到余亮老师的批评文章下面说什么批评沙白的人是因为看人家去瑞士自己去不起。
沙白女士及其吹捧者的言行所展示的不是什么独立的灵魂,而是一群彻头彻尾的被消费主义主宰的可怜虫。活着没有目的,只是完成消费的工具,除此之外毫无意义。看似多样的选择,无非是选择消费哪种商品,当无法消费的时候,也就没有了继续存在的意义。
不管沙白和这些吹捧者喜欢什么生活方式,但在传播上这件事的影响糟糕透顶,对于大多数复杂慢性病患者来说都是一种负面的信号。
慢性病管理,尤其是类似系统性红斑狼疮这样的疾病的管理,是个漫长的过程,需要患者和家属长期的坚持,而这样的坚持,是需要极大意志的,这些能长期和病魔对抗的人,都是英雄。但是同样的,他们也很容易被外界的负面信息所影响,人毕竟是人。
相信相关疾病的医学工作者都会感同身受,对沙白的舆论宣传导向给患者和家属传递了极其错误的信息。要知道,系统性红斑狼疮这样的自身免疫疾病是否进展,与患者的情绪与精神压力有着很大的关系,这样给其他系统性红斑狼疮患者增加精神压力的行为,是在直接威胁他们的身体健康乃至于生命安全。
当下系统性红斑狼疮虽然依然无法治愈,但是长期控制起来的难度已经低了很多了,患者的生活体验也有很多的改善,在几十年前,系统性红斑狼疮是一种发展迅速,大多数患者生存周期不超过五年的急性疾病,而如今随着激素与免疫调节治疗的进步,系统性红斑狼疮已经变成了慢性疾病。
激素使用虽然会有副作用,但是经过多年的使用方法优化,当下的副作用已经可控不少了,未来也会越来越好。并且考虑到生物免疫方面治疗是现在医学研究的大热点,在可见的将来,还会有更多的治疗方法处理这类疾病。目前其他一些自身免疫疾病的治疗中,生物制剂的效果可以说是立竿见影,相信未来系统性红斑狼疮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然而,这些都是在那篇吹捧沙白自杀行为的文章中只字未提的。
涉及到报道自杀或者是恶性犯罪的内容,媒体用词一定要谨慎,减少出现效仿者的概率,这是媒体最基本的职业守则。而炒作沙白的媒体们为了又一次造神,为了借机推销他们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资价值观,将职业道德和社会责任完全丢到了泥坑里。
到目前为止,我们仍未知道沙白女士是不是真的去了瑞士。然而就像那个媒体人沾沾自喜说的那样”已经有100万人看过了“,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而医疗工作者们要进行多少次科普才能抵销这一次炒作带来的负面影响,要做多少工作才能抚平无数患者们内心的创伤?